回顧歷史,在幾次戰(zhàn)火的打擊中,長春都能夠涅槃重生。
面對侵略者凌辱,我們義無反顧地反抗;
如今,面對市場經濟這場“大革命”,飽經烽火的長春能夠再次鳳凰涅槃嗎?
文 |左笑夫 瞭望智庫特約宏觀觀察員
從長春火車站南口出來,面對的大街是長春市南北向主干道,這條街的名字變化所映射的長春歷史,在全國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。
20世紀初,在日本殖民當局控制滿鐵及后來的偽滿洲國時期,這條街南北兩段分別叫做“中央通”和“大同大街”。
1945年,偽滿洲國滅亡后,蘇軍進駐東北,將南北兩段合并改名為“斯大林大街”。
1946年,國民黨長春市政府成立后,將街道南北兩部分分別命名為“中正大街”和“中山大街”。
1948年,長春解放后這條路恢復“斯大林大街”的名稱。
1996年,長春市人民政府將其更名為“人民大街”,沿用至今。
從解放前的日據時期、偽滿洲國、蘇聯短暫管理、國民黨時期,到解放后的計劃經濟時代和如今改革開放的幾次變革,長春這座城市的歷史似乎都寫在了這條飽經滄桑的大街上。
長春歷史的見證者——人民大街
1
“闖關東”闖出來的大城市
清朝統(tǒng)治者把東北視為自己的“龍興之地”。
他們認為,農耕民族到東北墾荒種植,必然會破壞自己所謂的“風水”。
所以,在長達百年的時間里,他們將東北劃為禁止移民的禁區(qū)。
當時,在吉林將軍所管轄的7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總人口還不到5萬。
然而,到了18世紀,這一政令的弊端逐漸顯現出來。
由于地廣人稀,清政府對這一地區(qū)掌控能力很弱,日本、俄羅斯等外國勢力趁機逐漸向東北地區(qū)滲透。
到了咸豐十年(1860年),沙皇俄國甚至一言不合就悍然出兵,占領當時東北的重要港口海參崴(今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市)。
次年,清政府迫于形勢,陸續(xù)開放吉林圍場部分“官地”。
到了1897年,東北地區(qū)終于開了禁。
肥沃的黑土地迎來了大量山東人、河北人、察哈爾人、熱河人……這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(guī)模的人口遷移之一:闖關東。
闖關東的先人
隨著人口的擴張,光緒十五年(1889年)長春廳升為長春府。
從此,長春成為一座真正的城市。
闖關東的先人們,與冰雪戰(zhàn)斗,和虎狼爭食,讓這片被封禁百年的土地越發(fā)繁榮起來,逐漸走進了城市化。
2
沉重的“亞洲第一都市”
長春因地處東北地理中心,一直是東北地區(qū)的交通戰(zhàn)略要地。
日俄戰(zhàn)爭后,根據《樸次茅斯和約》,日本從俄國手中獲得旅順至寬城子(今長春市寬城區(qū))段之路權,改名為南滿鐵路。
隨后,又以每坪(3.3平方米)10錢(0.1日元)的價格,在長春的頭道溝購買了1528085坪土地,命名為“滿鐵長春附屬地”,以此為中心展開市政建設。
1932年,偽滿洲國成立,長春被選定為偽滿洲國傀儡政權的首都,改名“新京”。
新京街景
同年成立的偽國務院直屬的“國都建設局”制定了《大新京都市計劃》,開始對長春進行大規(guī)模建設。
到日本侵略者敗亡前夕,1944年,長春市區(qū)面積已經超過80平方公里,綠化率超過88%,建成道路370公里,公交線路26條。
此時,長春人口達到121.7萬,如果再加上駐長春的幾十萬日本關東軍、偽滿國軍和數十萬流動人口,市內總人口已逾300萬,超過當時日本首都東京,號稱“亞洲第一大都市”。
這么說來,難道是日本侵略者“無心插柳”、客觀上造就了長春的輝煌?
曾經的“滿洲映畫協(xié)會株式會社”
實際上,在這看似光鮮的表象背后,是幾十年里無數“闖關東”的中國老百姓從無到有、從貧到富的集體奮斗成果。
一夜之間,不可計數的財富連同城市一起被這些可恥的強盜收入囊中、據為己有:
本屬于長春人的財產,被整合成了一個個“滿洲某某株式會社”這種帶有濃郁日式風格的企業(yè),看起來不倫不類;
每個大型基礎設施的建設,都由無數中國勞工的尸體奠基——那是建立在亂葬崗甚至“萬人坑”上的“輝煌”;
那時,在強盜統(tǒng)治之下生活的長春人,即使足夠幸運,沒有被強征為勞工或入伍當兵,也足夠凄涼——幾乎被剝奪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,乃至一不小心吃了大米白面,就會被當作“經濟犯”,招致殺身之禍。
日本僧人巖田隆造到吉林省“萬人坑”祈禱
硬骨頭的中國人不要這“亞洲第一都市”這屈辱的輝煌,大家唱著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”加入了“東北抗聯”、“義勇軍”。
再后來,有了以英雄名字命名的“靖宇縣”、“尚志市”。
3
從廢墟中走出的共和國長子
隨著日本侵略軍和偽滿洲國的滅亡,蘇聯紅軍進駐東北。
在蘇聯人眼里,作為戰(zhàn)敗國的偽滿洲國理應遭受同柏林一樣的命運。
于是,存于“滿洲中央銀行”等各金融機構的“滿洲國幣”、日本銀行券等貨幣(在當時約合美元達3.8億美元、黃金2.1噸!),
電影《黃金大劫案》背景原型——“滿洲中央銀行”
以及“新京工業(yè)大學”(后并入長春大學)25個實驗室的教學器材等設備,只要是蘇聯人認為是有價值的,都被運回其國內……
國民黨統(tǒng)治時期,長春又被當作在遼沈戰(zhàn)役中牽制我黨解放東北的“橋頭堡”,實行戰(zhàn)時軍管和糧食配給制,連原“滿洲國中央銀行”(現中國人民銀行吉林省分行)都被改建成堡壘。
原“滿洲國中央銀行”(現中國人民銀行吉林省分行)
在堅壁清野中,長春人口從120多萬銳減至二、三十萬。
也許是戰(zhàn)爭的記憶過于沉痛,又可能是受了太久的壓迫,遼沈戰(zhàn)役結束后,大量長春人參加解放軍。
遼沈戰(zhàn)役前后,我軍十萬雄兵出關、百萬大軍入關,長春是最重要的兵源地之一。
1948年,長春終于結束幾十年的戰(zhàn)亂,成為了第一批迎來解放的城市。
家有孝子,不敗其家;
國有忠臣,不亡其國。
與哈爾濱、沈陽一道被稱為“共和國長子”的長春,理所應當地承擔起了“養(yǎng)家”的重任。
長春市及所屬一縣兩市區(qū)劃圖
4
第一使命:白手起家的工業(yè)化
當時,長春將工業(yè)化當作自己肩負的第一使命。
長春距離鞍山鋼鐵和吉林豐滿水電站較近,相對而言,能夠滿足汽車制造業(yè)對于鋼鐵和電力供應的需求。
于是,帶著戰(zhàn)爭遺留的劇痛與瘡痍,長春響應中央號召,在蘇聯援助和中央人民政府重工業(yè)部汽車工業(yè)籌備組長春六五二廠籌備組的領導下,開始籌建中國第一汽車制造廠,邁出了新中國工業(yè)化的第一步。
長春一汽老樓
1953年7月15日,第一汽車制造廠隆重舉行破土動工奠基典禮。6名青年共產黨員將刻有毛澤東主席親筆題寫“第一汽車制造廠奠基紀念”的漢白玉基石放置在廠區(qū)中心廣場。
到了1956年,國產第一輛解放牌0型4噸載貨汽車在第一汽車制造廠勝利下線。
長春在一片廢墟之中創(chuàng)造了新中國第一輛汽車,隨后又是新中國第一輛軌道客車、中國第一臺激光器、中國第一臺電子顯微鏡……
創(chuàng)建于1950年的空軍航空大學
同時,在工業(yè)化的摸索中,吉林大學、長春光機所、空軍航空大學為我國相關領域培養(yǎng)了無數的人才。
另外,不得不提的是長春電影制片廠。早期的電影還未被劃入娛樂產業(yè),而是被稱為“電影工業(yè)”。
中國的電影產業(yè)發(fā)端于上海,而長春人的電影產業(yè)成長于偽滿洲國“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(xié)會”的基礎上。
在上世紀五、六十年代,長春電影制片廠成了中國三大電影制片廠之一,與上海電影制片廠、八一電影制片廠齊名。
長春電影制片廠
影響著全國上下幾代人成長的《五朵金花》、《上甘嶺》、《英雄兒女》、《劉三姐》、《白毛女》、《平原游擊隊》,《董存瑞》,等等,太多太多知名影片,均出自長影。
不夸張地說,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走在長春街頭邂逅電影明星的概率,遠高于現在的香港。
長春真正作為城市的歷史,僅僅有一兩百年。在這期間,長春從人口不過萬的小城鎮(zhèn)成長為大都市,在城市化和工業(yè)化的進程中,從未落敗。
5
長春迎來不無痛苦的轉型期
然而,就如馬克思所言,“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”。
二十世紀九十年代,我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全面轉型。
長春的工業(yè)產值在東北老工業(yè)基地中居于首位,而GDP總量,卻排在東北四市(哈爾濱、長春、沈陽、大連)的末位。
長春,這名曾經披荊斬棘的騎士,終于等來了大炮與火藥,等來了自己的“舊制度與大革命”。
由于長期的工業(yè)投入,長春第二產業(yè)比重在三大產業(yè)中始終保持在50%以上,而民營經濟較為發(fā)達的杭州、深圳城市則是第三產業(yè)占到五、六成以上。
在計劃經濟時代,工業(yè)產銷量過于依賴國家訂單。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中,已經習慣了固有模式的長春人一時難以調整方向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端著“鐵飯碗”的人甚至瞧不起自謀出路的人。
然而,正如舊貴族制度帶來的騎士階層沒落一樣,隨著計劃經濟制度的解體,最后的騎士——長春,無法再依靠國有企業(yè)的盔甲保護自己,更無法依靠國家訂單的長矛去斬獲功績。
于是,長春迎來了下崗潮。
對上世紀90年代的很多國有企業(yè)工人來說,“下崗”就像一場突然降臨的無妄之災。
“下崗”這件事,對民營經濟發(fā)達的江南或許算不上什么致命打擊,但是對國有企業(yè)占據大半壁江山的東北城市、尤其是長春來說,這意味著很多家庭陷入絕望,意味著這座輝煌了幾十年的城市,轉瞬間垂垂老矣。
下崗工人另謀出路
很多人在三、四十歲的年齡過上了六、七十歲的生活,他們失去的不只是舞臺,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。
在同一時期,長春大街小巷突然雨后春筍般地出現許多經營燒烤啤酒的小店,與破敗的工廠形成鮮明對比。
燒烤食品價格低廉,價格從一毛到五毛不等??赡苡捎趦擅娜獯吧献缆省备?,這種小店被人們稱為“兩毛擼”,所售啤酒也是廉價的本地品牌。
多少正值青壯年的下崗工人,就在這二三十元換來的醉生夢死中,追憶著以往的榮光,借著酒精的作用暫時逃離現實。
這些小店似乎成了落寞者的桃花源,這里形成了東北特有的“口紅效應”(因經濟蕭條而導致口紅熱賣的一種有趣的經濟現象,也稱為“低價產品偏愛趨勢”)。
“兩毛擼口紅效應”激發(fā)的長春燒烤業(yè)
也許是因為當年下崗的記憶過于沉痛,時至今日,長春人找工作仍對“體制內”有著近似偏執(zhí)的追求。
在不少長春人眼里,只有公務員、事業(yè)單位和大型國有企業(yè)才是“正經工作”、“鐵飯碗”,民企和外企再大、再強,那也是“不正經”的。
從這種觀念中滋生出來的腐敗、官僚主義,對民營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,無疑是非常不利的。
6
流失的人口與上升的人均GDP
從近10年的GDP來看,吉林省7.5%的增長率和54073元的人均值,不但沒有落后,反而超過了全國平均6.9%的增長率;在東北三省中,人均值也超過遼寧省的50292元和黑龍江省的40362元。
但是,在這組數字的背后,反映了一個現實——人口流失。
在國有企業(yè)貢獻大量GDP的情況下,長春人口增長停滯,由此造成人口基數變小,成為推動人均GDP上升的一個重要因素。
不能否認,上述增長的主因是經濟發(fā)展,但同樣也不能忽視人口流失尤其是高端人口流失的問題。
我國總人口已從11億跨入了14億。就在特大型一線城市在忙于疏解人口規(guī)模的時候,長春的人口卻從2011年的761萬下降為2017年的753萬。
從筆者個人更直觀的角度來看,身為一名“80后”,讀小學時,老師講吉林省有2700萬人口;如今,筆者年過而立,吉林省人口仍是2700萬左右。
長春夜景(解放大路與新民大街交會處)
令人無奈的是,長春市人口的流出,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上大學、經商或是農村青壯勞動力進城務工等情況。
從另一組數字來看,也許更加直觀——吉林省人均GDP在全國排名第12位,而居民收入卻排在第17位。對比一下民營經濟發(fā)達的上海、浙江、廣東等省份就會發(fā)現,它們的居民收入排名要高于人均GDP排名,無一例外。
7
敢問路在何方?
2005年,被稱為長春電影制片廠“二次創(chuàng)業(yè)”的標志性工程——長影世紀城開業(yè)。然而,其經營業(yè)績卻沒有取得預想的效果。
定位為電影拍攝基地的長影世紀城,門票收入居然占到總收入的七成以上,用來維護日常運營已然捉襟見肘,更遑論給主營業(yè)務的發(fā)展提供強有力的支撐。
實際上,近年來,就連門票收入也有所下降。
如果只看長影世紀城,這種狀況也許沒有什么大不了。然而,沒有對比就沒有“傷害”。
相比之下,既無土地優(yōu)勢、又無后發(fā)科技優(yōu)勢的橫店影視城,依靠浙江乃至整個南方雄厚的民營經濟基礎,已經發(fā)展成為一家上市公司。
即便在門票銷售方面,橫店影視城在票價高出長影世紀城一倍的前提下,客流量仍遠高于長影世紀城。
一個有趣的現象是,橫店影視城成就了一批草根明星,而長影世紀城只帶動了周邊的房價。
請看長影世紀城背后塔吊林立的樓盤
當然,長春在轉型中并非沒有亮點。
從整個大環(huán)境來看,為改變經濟過于依賴重工業(yè)的弊端,長春開始向第三產業(yè)轉型。到2016年,長春第三產業(yè)所占比重已達到43.7%,逼近傳統(tǒng)第二產業(yè)的50.1%。與之伴隨的,2016年長春GDP增長率達到了7.8%,不僅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的6.9%,更居于東北四市之首。
長影在經歷轉型二次陣痛后,將傳統(tǒng)電影工業(yè)向娛樂產業(yè)轉型,拍出了大腕云集的《銅雀臺》、票房不俗的《老男孩之猛龍過江》和《龍之谷》等電影。
另一個讓長春人引以為傲的企業(yè),長春一汽2017年搞出了一項管理創(chuàng)舉——全員下崗,全員競聘再就業(yè),打破了曾經讓自己栽了大跟頭的“鐵飯碗”、“大鍋飯”來順應市場經濟。
長春一汽大樓
現在,斷言長春已經走出低谷或再難崛起,都還為時過早。
在市場的轉型和變革中,長春這座并不古老的城市,已經拿出了傳承自闖關東、東北抗聯和義勇軍的勇氣。
這讓筆者想起了大仲馬在《基督山伯爵》中寫的一段話:
當你拼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,你就不再是別人的對手,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,別人就不再是你的對手了,不管是誰,只要下了這個決心,他就會立刻覺得增添了無窮的力量,而他的視野也隨之開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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