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月27日，幾位老人正在擦拭烈士墓碑。　記者原勛攝

記者魏飚、原勛

臨近清明，微涼的春雨中，87歲的崔達道再次來到教場烈士陵園。

這里埋葬著他的親人。

一位是大表兄趙觀音保，在抗日戰(zhàn)爭中因搶救和掩護傷員壯烈犧牲，時年27歲;另一位是二表兄趙二保，在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中不幸中彈犧牲，時年23歲。

老人顫巍巍地下跪，用毛巾擦拭墓碑上的塵土，放聲痛哭……

地處太行山西麓的山西省陽泉市盂縣，東與河北平山、井陘交界，是山西著名的革命老區(qū)。晉察冀軍區(qū)19團、4團長期戰(zhàn)斗在這里，許多八路軍戰(zhàn)士血灑疆場，長眠于此。

盂縣大山中這個名叫教場的小山村，就有11位前輩為中國的革命事業(yè)獻出年輕而寶貴的生命。

8年來，有5位老人在這里發(fā)起建設(shè)了一座烈士陵園。他們踏遍山山水水，尋訪散葬在荒山野嶺的抗戰(zhàn)烈士遺骸，挖掘鮮為人知的抗戰(zhàn)史跡，為的是不讓散落在山溝坡梁的烈士孤單，希望人們不要忘記過去艱苦卓絕的歲月，深知幸福生活來之不易。

5位老人和1個共同心愿

歸葬散落民間的抗戰(zhàn)烈士，搜集、整理幾近失傳的本土抗戰(zhàn)史料，幫烈士找到親人;向年輕的一代宣傳國防教育知識，警示和激勵他們牢記過往的那段歷史

走進教場村口，就能望見建在山梁上的教場烈士陵園。登上烈士陵園，視野開闊，教場村全貌盡收眼底。

崔達道指著對面的山說，70多年前，那里發(fā)生過激烈的戰(zhàn)斗。

之所以叫教場村，是因為這里在古代就是屯兵、練兵的場所。到了抗戰(zhàn)年代，教場村是一個鞏固的抗日根據(jù)地，日軍占領(lǐng)盂縣縣城后，縣委、縣政府和晉冀二分區(qū)曾一度在這里辦公，許多八路軍干部和傷病員曾在此掩蔽和救治，八路軍戰(zhàn)士也曾在此訓(xùn)練。

革命傳統(tǒng)熏陶著這個太行山中的小村莊。76歲的張萬明在20世紀70年代當過教場村黨支部書記，還曾擔任陽泉市司法局局長。

他掰著指頭說起教場的革命烈士：抗日烈士張海彥犧牲時不到17歲;武委會主任張占龍就義前大罵“小日本”，被日軍用刺刀活活捅死;縣委后勤科科長張衍壽寧死不屈，被斬首示眾;還有參加解放戰(zhàn)爭犧牲的，參加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犧牲在異國他鄉(xiāng)的……

戰(zhàn)爭年代，由于戰(zhàn)事緊急和條件所限，許多烈士的忠骨就近草草掩埋。教場村一些在外地的退休干部早有意愿——為教場犧牲的烈士修建一個烈士墓。

2011年，張萬明跟村干部和鄉(xiāng)親說起修建烈士陵園的事情，得到大家積極響應(yīng)。

張萬明說，他的心愿是歸葬散落民間的抗戰(zhàn)烈士，搜集、整理幾近失傳的本土抗戰(zhàn)史料，幫烈士找到親人;向年輕的一代宣傳國防教育知識，警示和激勵他們牢記過往的那段歷史。這個心愿，也是5位互不熟悉的老人的共同心愿。

每年清明節(jié)前夕，5位老人都會來到陵園祭奠先烈。

村民說，這5位老人是建設(shè)陵園的帶頭人，很多人稱他們?yōu)椤坝劭h五老”：87歲的老攝影師崔達道、79歲的退休工人張道先、77歲的退休教師梁志達、76歲的退休干部張萬明、68歲的村民張貴清。

“70年了，英烈們，你們又集合了”

從一面荒坡到莊嚴肅穆的陵園。2013年7月27日，在教場烈士陵園墓碑揭幕儀式上，老人們哽咽了。張萬明端起一碗酒，仰天長嘆

登上140級青石臺階，紀念亭內(nèi)安放的花崗巖石碑，上面鐫刻著教場村在戰(zhàn)爭年代犧牲的革命烈士、干部、軍人、共產(chǎn)黨員的名字。

走出紀念亭，登上石階，進入烈士墓地，100多米長的通道兩側(cè)，分立著的烈士紀念碑，上面刻著每位烈士的籍貫、身份、犧牲時間、地點、經(jīng)過等內(nèi)容。

烈士墓地四周松柏凝翠，氣氛肅穆。

從2012年1月動工到2013年8月竣工，從一面荒坡到莊嚴肅穆的陵園，“盂縣五老”有著怎樣的經(jīng)歷?

參與建設(shè)的村民告訴新華每日電訊記者，2011年動工時，由于缺少資金、缺少人力，5位老人一直為烈士陵園奔走：張萬明拖著多病的身體，多次往返于盂縣和河北平山縣的石材廠，拿出退休金購買石材加工成紀念碑和墓碑;崔達道查閱大量資料，尋訪英雄事跡，自掏腰包購買石桌石凳;烈士陵園所在的地方，曾經(jīng)是張貴清承包的荒坡，原本準備種果樹;張道先出錢出力，甩開膀子，開山整坡;梁志達得知遠在40公里外的吉古堂村還有一位張姓烈士遺骸，專程趕到將其運回教場村……

5位老人感動了鄉(xiāng)親，很多人放下手頭的營生和農(nóng)活，既出錢又出力。教場村雖然人口少，收入低，在外工作的也多是工薪階層，但是大家對修建烈士陵園的熱情卻是很高的。

在修建過程中，有170多人踴躍捐款，多則成千上萬，少則五十一百，共計12萬元。”張道先說，令他感動的是，一些沒有退休金、靠低保生活的困難老人也都積極捐款。

5位老人都提到建設(shè)陵園的兩個關(guān)鍵人物：一位叫尹鎖來，他曾擔任教場村村主任。張道先說，教場村烈士陵園從修筑臺階到樹立墓碑，沒有一項工作是尹鎖來不參與的，“這里的每塊石頭上面都留有鎖來的指紋”。還有一位叫王保雙的“外鄉(xiāng)人”，他購買了大型花崗巖石碑，還給烈士陵園栽種苗圃和松柏……

張萬明至今清楚記地得很多幫助過他們的人。他們當中，有石材廠的侯老板，有賣紅布的小攤販韓志勇，當這些人得知老人們?yōu)樾藿沂苛陥@而奔走，常常主動以低于成本價出售產(chǎn)品。

2013年7月27日，在教場烈士陵園墓碑揭幕儀式上，老人們哽咽了。“70年了，英烈們啊，你們又集合了?！睆埲f明端起一碗酒，仰天長嘆。

38位烈士“回家”背后的那些感動

為了讓烈士體面下葬，老人們每次親手撿拾遺骨，每次都是一塊塊、一根根，生怕遺漏，小心撿起，裝裹入殮，背靈柩上山，扶棺木入穴

2013年教場烈士陵園建成后，附近不少村的村民找到“五老”，希望安葬戰(zhàn)爭年代散葬的烈士。

8年時間里，張道先、張萬明、崔達道、梁志達、張貴清還走訪村莊，尋找散葬烈士，一共安葬了38位烈士。

為了盡量挖掘烈士的詳細信息，老人們踏遍盂縣的山山水水、荒山野嶺。

崔達道說，剛開始騎自行車、徒步尋找，后來年紀大了腿腳實在不行了，就租車去?！奥犝f哪里發(fā)現(xiàn)了烈士遺骸，我們就趕到哪里?！?/p>

教場烈士陵園蘇根喜烈士紀念碑后有一段文字：“蘇根喜，綏遠人，一九二四年生，一九四三年春參加八路軍，任晉察冀邊區(qū)十九團四連通訊員，一九四三年秋，在大獨頭伏擊日寇戰(zhàn)斗中負傷，后轉(zhuǎn)移至趙家溝村醫(yī)治，因醫(yī)療條件所限，不治身亡，時年十九歲，犧牲后遺體葬于該村大崖掌，二〇一四年遷葬教場革命烈士陵園?！?/p>

張萬明是這段烈士事跡的挖掘者。

2014年，當他得知趙家溝有一位散葬烈士后，趕到村里找到了80多歲的親歷者趙習正老人，知道了這個19歲烈士犧牲背后的感人故事：

當時嚴重受傷的蘇根喜，腸子外流，被安排到了村子里條件比較好的抗日積極分子趙亮成家。但是當時醫(yī)療條件有限，蘇根喜漸感自己難以支撐，便央求老鄉(xiāng)把自己轉(zhuǎn)移到廟里或?qū)W校，他害怕日本軍隊殺回來，連累老鄉(xiāng)。

見老鄉(xiāng)不答應(yīng)他的請求，蘇根喜便拒絕老鄉(xiāng)給他喂水，并掙扎著往炕下爬。大家無奈，只好把他轉(zhuǎn)移到村里的學校。安頓好后，蘇根喜喝了兩口水，便咽了氣。

張萬明說，當時趙習正老人講述這段英雄事跡的時候老淚縱橫，他邊哭邊認真記錄著老人說的每一句話。

沒過幾年，趙習正去世了，但是這段詳細生動的情節(jié)被永遠地記錄下來，并在當?shù)貜V為流傳。

為了讓烈士體面下葬，老人們每次親手撿拾遺骨，每次都是一塊塊、一根根，生怕遺漏，小心撿起，裝裹入殮，背靈柩上山，扶棺木入穴。

有人問崔達道，你不害怕這些骨頭?他堅定地說：“他們就是我的父親，誰會害怕自己的父親?”

遷葬中，一些烈士留下的信息不完整。在吉古堂村發(fā)現(xiàn)的烈士遺骸，身旁的磚塊上只能依稀辨認有一個張字，崔達道就在烈士墓碑上刻上發(fā)現(xiàn)地的村名，起名張吉堂。還有一些烈士，雖然有名字，但籍貫不詳，雖然知道籍貫卻不知道姓名。

崔達道說，我們始終有個心愿，就是讓每位烈士都能夠魂歸故里或者有親人祭奠。

尋與守的路上，陪伴者越來越多

當他講到兩位戰(zhàn)士誓死不做俘虜，緊緊抱在一起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時，老人眼眶濕潤了，有的孩子也跟著偷偷抹眼淚

眼下，張萬明正在整理已經(jīng)掌握的51名待安葬烈士的信息。他說，令人欣慰的是，政府越來越重視了。

在教場烈士陵園建設(shè)完善和他們尋找烈士期間，縣武裝部提供車輛便利，還提供軍裝讓烈士體面下葬;當?shù)卣群筚Y助20萬元;還有很多人找到老人表示愿意一起尋找烈士遺骸……

我國《英雄烈士保護法》于2018年5月1日正式施行，2019年各地成立退役軍人事務(wù)部門。崔達道覺得，這幾年各級政府對烈士越來越重視了。從國家立法到縣相關(guān)部門主動幫助，這些讓他覺得找尋之路越來越輕松。

2019年，上任不久的盂縣退役軍人事務(wù)局副局長田晉中主動找到崔達道說，“我是你們的接班人、傳承人。相信我，我也可以不吃飯，我也能貼錢，我會盡我的力量做好尋找工作?！?/p>

田晉中是這樣說的，也是這樣做的。2020年，一場為烈士尋親的活動，讓安葬于教場烈士陵園的抗戰(zhàn)烈士找到了親人。在尋找河北籍烈士劉小旦過程中，田晉中聯(lián)系了河北省曲陽縣退役軍人事務(wù)局，最終找到了烈士劉小旦的親屬。

2020年10月5日，劉小旦的侄兒、侄女一行9人在田晉中和崔達道的陪同下，來到教場烈士陵園尋親祭掃?？吹骄拇蛟斓母鞣N紀念建筑物以及矗立著一座座紀念碑和修葺一新的烈士公墓時，在場的親屬禁不住熱淚盈眶。

劉小旦的侄女劉愛英對崔達道和田晉中說，感謝你們，你們沒有忘記他們。

“大伯呀，七十三年了，我們今天終于找到你了?！痹诮虉隽沂苛陥@，劉小旦的侄兒劉大強看著墓碑哽咽道。

如今，全國各地來教場烈士陵園吊唁的解放軍、工人、農(nóng)民、學生已近3萬人次。盂縣正在考慮將教場烈士陵園納入到政府管理中來，還將進一步加強烈士陵園管護和硬件設(shè)施建設(shè)。

每年清明節(jié)前，都有不少中小學生前來掃墓。

不久前，記者在教場烈士陵園就遇到盂縣第二實驗小學的師生。校長楊文元說，每年他們都會組織師生來到這里，聽老人們講述過去的那段歷史，聽革命先烈抗戰(zhàn)的故事?！捌綍r升國旗、班隊會，我們也會給孩子們講述這些烈士的故事，他們的功績是不朽的，我們不會忘記他們?！?/p>

在烈士碑前，張道先再一次用洪亮的聲音講述著烈士抗戰(zhàn)的故事，孩子們聽得入神。當他講到兩位戰(zhàn)士誓死不做俘虜，緊緊抱在一起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時，老人眼眶濕潤了，有的孩子也跟著偷偷抹眼淚。

當少先隊歌唱起，看著綠樹環(huán)繞、青山掩映下的一個個稚嫩臉龐，老人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